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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31章 山居生活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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霍相貞先人一步的進了蘇家別墅,想要關大門,然而顧承喜如影隨形,幾乎是和他的衛隊一起進了別墅地界。蘇家是全省聞名的望族,既然有力量在泰山中修建別墅,別墅自然不會壞;看守房子的老頭子做長衫裝束,也不是平常聽差的派頭。老爺和少爺幾乎是同時派人給他送了消息,而他只有以一當二,同時迎接兩位軍長光臨。

迎接兩位軍長也沒什麽的,老頭子經過見過,並不是怯頭怯腦的鄉民;然而兩位軍長如同烏眼雞一般,一對眼就啄,這就讓他老人家為難了。

客客氣氣的,老頭子把別墅一分為二,將兩位軍長分別安頓了,自己都覺著自己是長袖善舞。別墅是磚石結構的房屋,結構有一點像四合院,三面房屋加一面墻,圍了個長方形的大庭院,兩邊另有小跨院。房前修了抄手游廊,庭院一角還有座高高的亭子,人在亭中坐,滿眼是青山,頗有一番意趣。霍相貞既然來了,沒有就走的道理,況且若是這麽走了,倒像是給顧承喜讓地方,面子上也下不來。

別墅裏開了中午飯,全是清淡的山野風味,老頭子見了霍顧二人的情形,料想他們絕無把酒言歡的可能,所以不偏不倚的擺出兩桌飯菜,讓他們各吃各的。霍相貞心中憋氣,然而表面一派自然,只是一頓吃了大半盆涼拌野菜,因為聽說這東西是敗火的。

在霍相貞大嚼野菜之時,顧承喜已經吃飽喝足。走到房門口站住了,他脫了西裝上衣,把襯衫袖子也向上挽過了肘際。一手叉著腰,一手拿著個紅嘴桃子,他面朝著霍相貞那一國的方向,開始吃桃。

桃子熟透了,一口咬下去,甜蜜的汁水立刻橫流。顧承喜吃得吸吸溜溜,牙齒不閑著,舌頭也要對著桃汁圍追堵截,把個桃子吃得有聲有色。裴海生人在房內,第一次見識這麽熱鬧的吃法,硬是沒聽出他吃的是什麽。後來忍不住走了出去,他正好見到顧承喜把一枚大桃核吐進了手心裏。

裴海生不聲不響的轉頭又回了房,心裏有些難受,因為軍座這個吃相實在是太不體面了——軍座時常就會“不體面”一次,讓人防不勝防,比如在北平飯莊子裏被人打得口鼻流血,比如在中天門嬉皮笑臉的向人撩閑,比如方才驚天動地的吃桃子。裴海生原來也沒發現他毛病這麽多,現在發現了,而且是越發現越多。每多一樣,他心裏就難受一次,像被人抽了個嘴巴似的。

裴海生擰了一把濕毛巾,想送給顧承喜擦擦手和臉。拿著濕毛巾走到顧承喜身邊一看,他發現顧承喜手裏又多了一大瓣西瓜。顧承喜那麽高大,那麽醒目,堂而皇之的彎著腰伸著嘴,呼嚕呼嚕的在西瓜上來回拱,仿佛只是一晃腦袋的工夫,西瓜就成了西瓜皮。把西瓜皮隨手一扔,他直著眼睛打了個飽嗝。

裴海生無可奈何的低了頭,同時把毛巾遞了過去:“軍座,給您。”

顧承喜接過毛巾展開了,一把擦出了一張幹幹凈凈的白皙面孔。裴海生偷眼看著他,見他時而像人時而不像人,千變萬化,神鬼莫測,簡直折磨死自己了。

顧承喜覺得很痛快。

他知道自己如今這幅德行,在霍相貞的眼中,一定是十分不討人愛。可這是他的真面目,好不好的,他就這樣。當然,如果有用的話,他也可以繼續對霍相貞裝孫子;問題是裝孫子沒有用,既然沒用,那索性就徹底不裝了。

溜溜達達的穿過整座庭院,他直奔了霍相貞所居的東廂房。東廂房是高低參差的一排屋子,配著遠方的雲霧與近處的花木,很有一點畫意。幾扇房門全開著,內中簾櫳層疊曲折,總有士兵進進出出,然而不見霍相貞的身影。

剛到門口,他便被安德烈攔住了。

安德烈剛洗了個涼水澡,渾身散發著濕冷的香皂氣味,像只毛烘烘水淋淋的大動物,藍眼睛也是冰冷的玻璃珠子。靜靜的盯著顧承喜,他不說話,單只是盯。而顧承喜迎著他的目光,卻是滿不在乎:“小黃毛兒,進去向你們大帥通報一聲,說顧承喜來了,問他見不見。”

安德烈直接搖了頭,同時從喉嚨深處咕嚕出了聲音,含混嘶啞,乍一聽不知是哪國話:“不見。”

他是個很年輕的面貌,這一聲卻是滄桑到了七老八十的地步,並且含著勃勃的怒氣。顧承喜知道霍相貞的副官都是懂禮數的,所以聽了安德烈的回答,他不禁怔了一下,隨即心中酸溜溜的泛了醋意:“怎麽著,你給他當家了?”

安德烈沒聽懂“當家”的意思,但是不假思索的點了頭。隨便它是什麽意思吧,總之他不許顧承喜邁過這道門檻。他是個遲鈍柔軟的性子,對於一切都像是不很在乎,然而總忘不了上一年的除夕夜——這個人,曾經那樣侵略過他們,那樣侮辱過他們!

顧承喜是安德烈最具體、最唯一的敵人。他從離開祖國開始,就始終是含恨而活,恨誰?說不清楚,那是太宏大的一場浪潮,太激烈的一個時代,而他沒辦法和整個浪潮與時代為敵。恨是真的,敵人是模糊籠統的,直到那天夜裏,顧承喜不請自來。藍眼睛中射出了兇光,他想用他的拳頭把顧承喜砸碎。

顧承喜也覺察出了他驟然生出的殺意,正當此時,房屋深處門簾一挑,霍相貞帶著幾名高大衛士走了出來。山中涼爽,霍相貞換了一身淺色獵裝,單手又拎了一件燈芯絨厚外套。擡頭看著門外的顧承喜,他的臉上沒什麽表情。待到走到安德烈身邊了,他把外套往安德烈懷中一扔,同時側身擠出房門,頭也不回的呼喚一聲:“走了!”

安德烈收回目光答應一聲,然後一邊穿外套,一邊跟上了霍相貞。而顧承喜見霍相貞對自己是視而不見,便轉身追著問了一句:“你上哪兒去?”

霍相貞沒理他,帶著身後幾個人,徑自走出了別墅大門。

顧承喜又嚷了一句:“越往上越冷,你他媽多穿點兒,別光顧著疼你的黃毛兒!”

霍相貞聽了他的聲音,真感覺如同聽了炮響一般,聲聲刺耳震心,簡直不能忍受。但是讓他回頭和顧承喜對著叫嚷,那又正中了對方的下懷;況且他平時連個笑話都不會講,論耍貧嘴,他是必敗。

快走幾步遠離了別墅,他帶著精挑細選出來的幾名隨從,從中天門繼續向上攀登。而安德烈本來存了吃人的狠心,這時隨著他走了一陣子,熱腦袋被冷風一吹,心中倒是漸漸放了晴。

這回隊伍裏沒了李天寶之流拖後腿,霍相貞一路走得十分痛快,而且不知為何,山中游人也稀少,仿佛老天專為他們凈了山一般。一鼓作氣的登上了玉皇頂,霍相貞先不急著游覽廟宇,只和安德烈險伶伶的站在極巔,凝望了下方的千山萬壑。

良久的沈默過後,霍相貞忽然迎著浩浩的大風開了口,聲音很輕,稍不留神就會疏忽過去:“站在這個地方往下看,看得人會想當皇帝。”

安德烈微微的向他歪了腦袋,要從風中捕捉他的聲音。

霍相貞擡手攬住了安德烈的肩膀,低聲又道:“會當淩絕頂,一覽眾山小。我已經過了而立之年,可是還不曾淩過絕頂。”

手臂緩緩的收緊了,他嘆了口氣:“不甘心哪!”

隔著一層燈芯絨和一層薄襯衫,他的手指將要痙攣著嵌入安德烈的肩膀皮肉。而安德烈註視著他,想他如果當了皇帝,那麽自己會是他帶著劍的侍從。

霍相貞也扭頭面對了他。看過一眼之後,霍相貞轉向前方,同時把他往懷裏又摟了摟。對著前方雲霧繚繞的蒼茫山水,霍相貞囑咐了一句:“給我保密。我剛才說的那話,讓外人聽見了不好。”

安德烈立刻點頭答道:“記住了。”

天擦黑的時候,霍相貞一行人回了蘇家別墅。別墅院內點了汽油燈,照得內外通亮。住在跨院的衛隊吃過了晚飯,已經開始準備著要休息。

霍相貞幾乎是爬了一整天的山,如今進了東廂房,他心無雜念的喝茶吃飯洗澡,然後打著赤膊上了床,想要舒舒服服的睡上一覺。然而未等他閉眼入睡,安德烈抱著個竹枕頭,悄無聲息的推門走了進來。

他不想說自己是來做保鏢的,因為有神經過敏之嫌,怕被霍相貞嘲笑,畢竟今非昔比,跨院裏駐紮著衛隊,不怕顧承喜再作亂——但是,他的確是來做保鏢的。

摟著輕飄飄的竹枕頭,他支支吾吾的站在床前,有一點窘。而霍相貞裹著一條毛毯,在黑暗中欠身望向了他:“幹什麽?”

安德烈實在不好意思實話實說,只能慌不擇言的隨口答道:“冷。”

霍相貞已經帶了困意,所以瞇著眼睛看他:“冷?”

然後不等安德烈回答,他翻身滾到了床裏,讓出了一人多寬的地方。山上夜裏是冷,和山下根本不是一個季節。而他現在又困又累,所以安德烈愛在哪睡就在哪睡,他管不動了。

東廂房熄了油燈,西廂房裏卻還亮著幾點光芒。顧承喜坐在床上,雙臂環抱著前方的裴海生。裴海生剛剛經了一度春風,癱軟著向後靠上了顧承喜的胸膛。

顧承喜身體好,性欲強,夜裏不由著性子快活一場,就睡不著覺。可是此刻快活過了,他也還是不肯睡。把下巴搭上對方的肩膀,他逗孩子似的,摟著裴海生左右搖晃。

裴海生先是半閉著眼睛一言不發,後來略略緩過一點精神了,他側過臉說道:“軍座,我不是他。”

顧承喜沒看他,只是“撲哧”笑出了聲,露出了一口很整齊的白牙齒。裴海生不知道他笑的是什麽,但是喜歡他的笑容——顧承喜在真高興的時候,會笑得像個詭計得逞的壞小子;壞,但是一雙眼睛黑白分明,又帶了幾分純潔相,總而言之,難描難畫,他那麽喜歡,也說不清理由。

裴海生自認為是有思想的,前一陣子,他幾乎想要當逃兵,遠遠的離開顧承喜。想想而已,並未真逃,而這不真逃的理由,他也還是說不清。

顧承喜伸了手,要和他比一比巴掌的大小。裴海生認為這舉動很孩子氣,但也張開五指和他比了。比試過後,顧承喜問道:“誰的大?”

裴海生答道:“軍座的大。”

顧承喜笑問:“軍座的什麽大?”

裴海生平淡的答道:“軍座的手大。”

顧承喜在他臉上親了一下:“軍座還有什麽大?”

裴海生明白過來了,笑著轉向前方低聲嘀咕:“什麽……都大。”

顧承喜加大了搖晃的幅度,是要跟他鬧著玩:“喜不喜歡大的?”

裴海生不說話了,只是微笑,臉有點紅。而顧承喜揉搓著他,像在揉搓一個小一號的霍相貞,也有一點臉紅。霍相貞顯然是煩透他了,恨透他了,一句話都聽不得他說。他心裏明鏡似的,所以很想找塊趁手的大石頭,夜入東廂房,把霍相貞砸成平安。橫豎現在他也發達了,養個大傻瓜是小菜一碟。

浮想聯翩的坐了許久,末了顧承喜也困倦了,帶著裴海生躺了睡覺。似乎眼睛剛剛閉了不久,他便依稀聽到外頭庭院有了響動。有人在大帥長大帥短的說話,說話的間隙中,似乎也有霍相貞的回答,不過全是“嗯”來“嗯”去,聽不清楚。

顧承喜躺在黑暗之中,做夢似的,暈暈乎乎又睡了過去。及至再醒,他起了身,感覺自己是睡足了,然而往窗外望,天還是霧蒙蒙的不見亮。

顧承喜撓了撓頭發,不知道這是怎麽回事,也沒發現床上少了個裴海生,直到房門一開,裴海生哆嗦著走了進來:“軍座醒了?今天真冷,說是要下大雨。”

話音落下,窗外的大霧忽然亮了一瞬,隨即一聲震天撼地的炸雷響在了頭頂。夏天下暴雨也是尋常的事情,所以顧承喜披著毯子下了床,閑閑的走到玻璃窗前向外望。別墅地勢很高,如今整座庭院都被霧氣埋了——不知道是霧還是雲,也可能是雲。東廂房的情形是看不清了,只能依稀瞧見幾個光點,想必是檐下掛著的燈籠。忽然接連又是幾個大炸雷,哢嚓哢嚓的像是要劈裂天。而雷聲過後,天色黑成了墨,光點倒是隨之奪目了,鬼火似的在風中飄飄搖搖。有副官在院子裏來回跑,沒頭蒼蠅似的東一頭西一頭亂撞;顧承喜怔怔的望著,不知道他們慌的是什麽,都是大小夥子了,難道還怕打雷不成?

正當此時,他影影綽綽的看到了一個黃毛腦袋,正是安德烈。安德烈手裏提著一盞風雨燈,獨自站在一叢花木旁,兩只腳輪流跺著地面,讓顧承喜想起了熱鍋上的螞蟻。什麽事能把個黃毛腦袋嚇成這樣?顧承喜想了又想,隨即猛的一拍腦袋——霍相貞是不是半夜出去了,一直沒回來?

擡手推開了一扇玻璃窗,他漫無目的的對著滿院子雲霧吼道:“你們大帥上哪兒去了?”

一個挺漂亮的小腦袋依稀出現了,先是不說話,過了足有一分鐘,小腦袋才開了口,一臉戒備的答道:“去玉皇頂看日出了。”

話音落下,又是一聲炸雷,嚇得小腦袋向下一縮。炸雷過後,狂風大作,庭院中的花木全成了一邊倒,大雨點子忽然就下來了,帶著力道,抽了顧承喜個滿臉花。顧承喜一轉身走到床邊,從枕頭下拿出手表看了一眼,只見現在已經是上午八九點鐘,霍相貞縱算是真看日出,現在也該回來了,除非是又走到了別處去——泰山這地方,值得一走的地方可是太多了!

大雨下起來了。

顧承喜一手拿著一張油餅,一手舉著一把雨傘,帶著幾名衛士沖進了雨中。夏季本來無須懼怕雨水,澆一澆更涼快,然而山中已經涼快得可以了,如今一遇大雨,直接成了個透心涼。顧承喜一邊大嚼一邊往外走,認定自己比霍相貞的副官衛士更聰明,自己不出馬,憑著那幫人的本事,必定連個屁也找不回來。

風雨實在是太冷了,他忍不住要且走且罵:“這給他閑的,大半夜的就聽他鬧,現在還得折騰老子出來喝風灌雨,我他媽的——”

霧中猛然有人回了頭,是方才那個漂亮的小腦袋。小腦袋橫眉怒目,扯著嗓子喊道:“顧軍長,請您不要對我家大帥出言不遜!”

顧承喜問道:“你誰啊?”

小腦袋正顏厲色:“鄙人是大帥的副官長!”

顧承喜不屑於和小腦袋一般見識,又因為雨實在是大,所以就把嘴閉上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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